布兰登坐在车夫的位置上，拿着一沓厚厚的资料静静翻阅。他不时用眼角瞥一眼南方，但在那隐约的群山之前一个人都没有。
随着圆日逐渐往头顶移动，车顶棚的影子也不断收缩。终于，他将手中的资料放在身旁，扫视周围。
除了安德鲁斯靠着车厢侍立在一旁，什么人都没有。
“多久了？安德鲁斯。”布兰登抿了抿嘴，似乎是随口问话。但与他朝夕相处的车夫能听出，他的语气中流露出少有的焦急。
安德鲁斯看了看脚下的影子，很快得出了答案：“大约一个小时了。”
“是么，已经那么久了啊。”年轻的商人轻轻叹了口气，双手环抱在胸前，右手有规律地敲击着左手的手臂。
这次会面对布兰登来说有非凡的意义——对方是“公馆”的使者，无论交涉的内容是什么，他都非常期待。
但是，“公馆”的使者竟然迟到了。
等待许久之后始终未见到对方出现，一贯有耐性的布兰登也不由得有些焦躁起来。
“维吉尼娅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十分少有的，布兰登在安德鲁斯面前表现出对女孩儿的担忧。
“已经安排了几个人跟着她了，都是护卫中的老手。”安德鲁斯强调。这些护卫都是布兰登亲自安排的，进行确认无非是让他稍微安心罢了。
这次主动约布兰登见面的可是“公馆”的使者，原因还很可能是维吉尼娅，因此无论维吉尼娅有多么不舍，布兰登都不能让他同行。
出于安全考虑，布兰登还从刚刚抵达的商团中抽调了人手护卫她。尽管车队早上才到达，还很疲倦，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休息的权力。
安德鲁斯看着前方：南方的地势很难看到地平线，起伏的小丘阻碍了视野。此时此刻，不知使者到底在哪座小丘后面。
布兰登同样望着远处，深深吸了口气，虽然内心非常激动，但是作为商人，这可是不必要的情绪。
绝对不能让谈判对手感知到自己内心的想法，否则必然会让自己在交涉中处于下风。
这是一个绝大的机会，但机会往往伴随着风险。为了最终目标，布兰登必须放手一搏，但一个小小的失误，说不定就回让自己的努力付诸东流。
他再次将注意力放到身边的资料上，还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支灰色羽毛笔和一个黑色封皮的笔记本。
他翻开封面，在纸页上快速涂写着什么，羽毛的颜色变得越来越淡。
公馆垄断了大陆所有的人形产业，无论是技术高超的炼金术师还是博学的魔法师都无法仿制这种精巧的概念体，甚至无人能破解人形技术核心中的核心——人偶之心。
按照神论，不管什么生物都拥有“魂”，这是诸神创造万物时将自己的一部分融入其中的结果。但概念体并不具有“魂”。根据公馆的解释，他们拥有“魂”的代用品——来自“伟大精神”提吉艾斯的“规则”。在规则的驱动下，人形有与其他生物毫无二致的行动能力。
理论上是这样。
但以“规则”规划行为的人形，今天竟然迟到了？！
是为了让我着急，从而使自己在交涉中占据先机么……没想到“公馆”的人偶也会有这等狡诈的策略。
但约见也有可能是拖延时间的手段。
也不对啊。人形和人类不同，不用休息也能行动，应该不是脚程的问题。
布兰登皱起眉头。目前的古怪情况让他不得不重新将这些“人偶”作为一个真正厉害的对手来看待。
“你觉得公馆所谓的‘危害技术安全的人员’，指的会是谁呢？”布兰登忽然停下笔。
安德鲁斯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用毫无波澜的声音说：“少爷，其实您已经有答案吧。”
“确实。”布兰登微笑道，手指不自觉地叩击着扶手，“不过我有点惊讶，一贯高效的‘公馆’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发现她的存在。”
“少爷，我并不及您那般聪明。”
“安德鲁斯，就凭这句话，我就能解雇你哦。”
布兰登的玩笑并没让面色严峻的车夫笑起来。
“好吧，我为自己的冷笑话道歉。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一定和追踪我们的那个红色巨型骑士有关。不过那个奇怪的人形……和公馆有什么关系呢？”
布兰登将黑色的小本合起来，塞进口袋中，然后微微眯起眼睛，笑道：“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安德鲁斯很清楚，自己的少爷非常精明，也具有成功商人的一切资质——包括野心。
索罗基尔人形公馆，南方最有影响力的经济团体之一。而他们的代表，此刻正从远方的小丘慢悠悠地走下来。
“放心吧，我们会在这场谈判中获胜的。无论是家族的荣耀还是无尽的黄金，都是属于我们的。”
安德鲁斯没有说什么，随意踢开硌脚的石砾。
远处重物踩踏地面的轰隆声逐渐接近，慢慢的，已经能看清那道怪异的身影了。
它很大，而且头顶是一顶遮阳伞，几片金属片悬挂在阳伞的周围，正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芒。
安德鲁斯顿时开始后悔没有坚持己见，早知道公馆的使者竟然是这样巨大的怪物，就该多带两队护卫来的。此刻只有自己和少爷，他不确定能否保证主人的安全。
当怪物更加走近，安德鲁斯才总算看清“赛莉娅”这个名字的主人：
——一个身材娇小的人形女孩，穿着素白色露肩连身裙，一头水蓝色的长发扎成双马尾，白底蓝边的小帽斜戴在头上。她坐在怪物的肩膀上，因为和怪物巨大的体型对比强烈，加上有阳伞的遮盖，一不小心就会看漏这个细小的女孩。
比起如同精巧人偶般标致的人形女孩，作为座驾的怪物就显得粗犷多了——棕色的外装甲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成的，一层叠一层，构成它奇怪的面容。明明有植上假发，却没盖上脸皮，这造就了高大人形令人恐惧的外表。再配上一身黑白相间的女侍服，整体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尤其是衣服的上面，还有几块可以的暗红色块。
安德鲁斯站在马车旁，盯着走向自己和少爷的庞然大物。
“别担心，如果要用武力解决的话，根本不需要约定见面。”布兰登低声说，似乎是在让安德鲁斯放心，又像是在坚定自己的信心。
自东南方射来的阳光照在怪物的侧脸，由于遮挡，它肩上的女孩儿仅仅笼罩在一层光晕中。
阳伞投下的阴影阻碍了布兰登欣赏女孩面容的视线。令他无法一睹少女美丽的容颜。
仿佛看穿了布兰登的想法，少女轻拍怪物的头顶。
一阵机关的轰鸣后，足有十尺高的怪物单膝撑地，巨大的身躯屈腿半蹲下来。即便是这样，女孩儿依然与坐在车夫位置上的布兰登处在同一高度。
如愿以偿地看清楚人形的外貌，布兰登顿时陷入短暂的惊叹中。
只有一个词才能形容她的容貌——无可挑剔。
如同妖精般诱人的外表，娇小的身躯中蕴涵了无限的魅力。
哥特人形少女在布兰登的眼里，就仿佛是用来摧毁常理、重塑审美的小恶魔。
顺着少女光滑细嫩的脖子往下看，娇小的身体包裹在昂贵的丝绸织物中，做工精良的连衣裙任谁都能看出价格不菲，小巧的脚上套着一双缀满宝石的黑色皮靴，鞋面一尘不染，完全看不出她经历过长途跋涉。
布兰登很快从人形的魅惑中清醒过来，他知道这可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茶会，而是一次交涉，一场谈判。
他轻轻地拍手，将自己的痴迷隐藏在流露于外的赞扬中：“赛莉娅小姐不愧为‘公馆’的使者，连代步工具都如此有个性。容我先做一个自我介绍，我就是布兰登，布兰登?沃里克。”
少女的目光在布兰登和安德鲁斯身上来回了几次，没有漏过任何一点细节。大约是最终确认了面前的并非影子，她才缓缓开口：“您好，沃里克先生。妾身对约会迟到表示抱歉，只因路上遇到了小小的麻烦。不过您放心，妾身已经将它们尽数排除，因此打扰到吾等的约会。”
布兰登的目光在那巨大的怪物身上停留了一下，白色围裙上的暗红污渍此时显得愈发的刺眼。
“抱妾身下来。”少女忽然说。
年轻的商人愣了一下，但很快就理解了人性少女说话的对象正是自己。
他略微迟疑了一下，便向人形少女伸出手：一条手臂从纤细的小腿后伸过，另一只手牢牢扶住少女的身体，将她从怪物的肩膀抱到自己的臂弯里。
这样的动作他曾经在脑海中想象过很多次，可这还是头一次实现！
根据哥特人形的规则，使用这种方式比起抱住身躯更符合他们的习惯。
很轻，非常轻。比同等体形的少女还要轻。
骨架采用了轻量化材质吧。
少女坐在布兰登怀里，摘下小帽放在手中：“妾身是来自索罗基尔幻想人形公馆的商谈代表，您可以直接称呼妾身的名字，赛莉娅。”
她又看向那巨大的怪物继续说：“这是妾身的女仆老亚麻，当然它不具有威胁性——至少在妾身发出命令之前。”
对于这话，年轻的商人只好抱以苦笑……
数分钟之后，布兰登眯着眼睛看了看手中的文书。
这些比蚂蚁大不了多少的小字显然并非出自人类的手笔，当然，也不是眼前这位少女写出来的——这是公馆的抄书机所为。
轻轻摇头后，他把文书交还给赛莉娅。
少女端坐在椅子上——无论是椅子还是桌子，都是由从老亚麻胸口取出的零件组装而成的——接过文书，顺手卷起来塞给老亚麻。
怪物张开甲板嵌合的嘴巴，几经位移，文书便消失在漆黑的孔洞中。
“抱歉，赛莉娅小姐，您的文书并未能告知本人公馆的具体意图。作为对等交涉的另一方，本人认为无法作出解释的文字是不具备正式效力的。”布兰登将双手交握，放在桌面上，两个食指有规律地互相碰撞，“所以，我们是不是应该泡上一壶红茶，靠着嘴巴——而不是枯燥的文字，来进行交流呢？毕竟我如果不知道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也就无法帮助到您了。”
赛莉娅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而蹲在地上的老亚麻更是一动不动，仿佛雕像一般。
“由于这次会面本非对外公开之事，因此妾身也未曾准备正式的文书。但妾身可以用自身人格保证，该文书的绝对真实性。”她就像机械一般陈述道，“当然，如果红茶能让谈判更顺利的话，倒也不是不能有。”
少女打了一个响指，老亚麻的胸腔再度打开，支架上出现了两杯热气腾腾的红茶。
就在布兰登惊讶于这神奇的万能结构时，少女伸手取过杯子，轻轻抿了一口。
商人在触到杯子的一瞬间打消了模仿她的念头，将杯子放在桌面上：“您倒是准备周全。”
“过奖，妾身不过是想让自己能够在任何地方都喝上纯正的‘北风之井’罢了。”
这是挑衅么？布兰登挑了挑眉头。
接着，只见人形少女伸出两根手指：“废话妾身就不多说了。妾身此行的主要目的有两个：
“其一，根据情报，您的随行人员中有一个小女孩。她携带着对公馆有害的技术，虽然并非重大威胁，但公馆认为必须防患于未然，因此妾身要带走她。”
她蜷起食指，用竖起的中指指着布兰登：“其二，请停止散布关于公馆的谣言，而且出于对你们自身安全的考虑，请不要对异常的红色人形采取任何行动，只需要等待公馆处理即可。
“如果以上两点你们都能够照办，基于和平交涉的一贯原则，吾等将不追究你们怂恿、教唆他人对公馆的人形发出攻击的行为。”
赛莉娅说完，信手从口袋中掏出一样东西，纤细的手指剥开层层糖纸，露出其中金色的糖球。
“要么？”她问。
布兰登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他已经有点跟不上这位使者的节奏了，正式文书一般的说辞，和小女孩般稚嫩的声音混在一起，不知道她究竟想表达什么。
她的意思是，毫无交涉的余地么？布兰登猜测。
见对方没有回答，赛莉娅将糖球投入口中，光滑的脸颊顿时鼓起一小块。
她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不知是因为糖球的甜美还是因为在谈判中占据了主动。
“赛莉娅小姐，在阐述我方意见前，我也想说明两点。”布兰登漫不经心地说，似乎并没有将谈判放在心上，“首先，维吉尼娅是我的人。她是一个人类，并非人形。我可以证明，在我遇到她的时候，她身上一丝不挂，不可能携带着任何资料。因此您的说法本人无法认同。其次，本人想对您关于‘教唆’、‘怂恿’又或是‘散布谣言’的指控进行申诉。本人根本没有，也没打算要做这些事。”
他微笑着打量少女，但预料内的变化并没有出现。
赛莉娅将糖球换过另一边的脸颊，依旧笑容满面。
人形比商人更没脸皮，这话一点也没错。
“沃里克先生，您的意思是，因为那个女孩‘属于您’，所以公馆方无权回收？”赛莉娅微微提起裙子，让脚能舒服地搭在另一只上面。这个动作使得她的裙底露出大片雪白的色彩，令布兰登不由得稍稍动容。
“当然，您的申诉妾身可以视为答应了妾身的请求。所以第二点，公馆将不再追究。”
布兰登的脸上露出苦笑，但他并没有认输：“不是‘属于我’，而是公馆本身根本没有‘回收人类’的权利。人类是属于诸神的，只有当生命的时限将至时才会重回诸神的怀抱。回收之类的说法，并不适用于她。”
“是么？真没想到会从一个商人的口中听到这样宿命论的话。”赛莉娅嘴上这么说，但表情依旧毫无变化。
安德鲁斯侍立在一旁，用难以觉察的幅度微微点头。但这一行为并没有逃过赛莉娅的眼睛，她扫了车夫一眼，然后轻轻拍了下手。
“沃里克先生，妾身听说您很喜欢人形。”她饶有兴致地看着年轻的商人，“不知您将吾等当成一件物品，还是一个‘人’呢？”
“赛莉娅小姐美丽聪明，比人类更让人心动。”布兰登笑道。
“所以呢？”
“您若是来我家做客，鄙人必定会致以上宾的礼遇。”
“您可真是滑头呢。”赛莉娅掩口而笑。
“过奖。”
“可惜您并没有足够的眼光，来分辨事物的真相。”赛莉娅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起来，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布兰登，“甚至，您根本不具备分辨人形和人类的能力。”
“我想这是您的诽谤吧。在下很清楚您就是一个需要凭证的人形，而非人类。”布兰登针锋相对，直接抛出了自己的第一张牌。
对方口口声声要进行“回收“，这一信息是在信巢使者那里就得到过确认的——因为维吉尼娅可能含有危害公馆的技术，所以才会被公馆关注。
但布兰登查阅了资料后发现，事实上公馆虽然强大到能以商业组织的身份成为南方诸国的一员，但依然不具备干涉他国的权利——尤其是在特兰这种以魔法技术闻名于世的国家。
而相应的，人形在没有获得统治者颁发的资格证明前，并不具备“公民”的权利，只能算从属于某人的物品。
这点，就是布兰登决不妥协的一个立足点。
“但是您又是否知道，那个叫维吉尼娅的女孩并非一个人类呢？”
这句话，一瞬间动摇了布兰登的立足点。
是的，维吉尼娅是否真的是一个人类？他根本没有进行过确认。而且他也不知道应该如何确认。
当今人形技术已经发展出足以乱真的外形，光凭外表是否能确定一个人的真伪？而且，要确认恐怕得……
“当然是人类。”开口的是安德鲁斯，“她是一个人类，而非你们这种没心没肺的人形物品。”
“闭嘴。”布兰登低声呵斥道。
但安德鲁斯的脸上并没有任何后悔或是生气的表情，他双手交叉环抱在胸前，以稳固的姿态站立着，毫不退缩。
年轻的商人继续用笑脸面对赛莉娅：“下人不懂事，您别介意。但正如我的车夫所说，维吉尼娅毫无疑问是一个人类。如果您没有给出更确凿的证据，恐怕无法让我相信您的说法。”
赛莉娅并没有就此退缩，而是进一步挺进：“也许您不知道，那个女孩儿，在贫民巷中被称为‘魔女’。”
她停顿了一下，双目灼灼地看着布兰登，任何细微的变化都不放过。
和她预料的一样，布兰登并不知道魔女的说法，少许的迟疑已经暴露了他内心的动摇。
“而且她曾经被卖进麦果城最大的红灯区安抚之溪。”赛莉娅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以此加强自己说话的分量，“妾身以为，您身为男人，应该听说过那个地方吧？”
“你当我家少爷是什么人？”安德鲁斯再次插话，“那个女孩儿也并非你说的那样不堪。”
“您的下人似乎对维吉尼娅很有好感呢。但我这么说的重点并非‘红灯区’。”赛莉娅的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安抚之溪’可是以拥有人形服务而闻名的地方，妾身以为，你们应该明白这一点意味着什么吧。”
“赛莉娅小姐，就算我家维吉尼娅进入过那种地方，也无法说明她不是人类吧。据我所知，‘安抚之溪’同样也有人类的服务。我家维吉尼娅这样可爱，被不法之徒看上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那只是过去，现在，她由我来保护，她的权利由我捍卫。”
布兰登刻意强调了“我”，意图再次将维吉尼娅的位置摆在自己身边。
但这份心思似乎过于简单，赛莉娅轻轻一笑：“妾身以为，您始终不理解妾身的话，恐怕是因为您还未与维吉尼娅进行过实际的、亲密的、家人般的交往。”
“在下不明白您的意思。”
赛莉娅的脸上露出少许的惊讶，这让布兰登瞬间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在情感模块的驱动下，以当前的具体情况选择最适合的模拟情绪，是高级人形的特殊机能。而经过刚才的一番交谈，布兰登发现，人形少女只有在占有优势时才会启动这项机能，而面对任何反击，她都以平静的默然来应对，决不会流露出任何想法。
“呵呵呵，如果你与她进行过直接的肉体接触，恐怕就会了解到她有多么的与众不同，也就不会再强调她是人类了。”
布兰登的脸变成铁青色，严峻的面容让赛莉娅显得更加得意。
显然，赛莉娅已经判定，此次的对话即将进入尾声。
但年轻的商人却并不这么认为。他露出难以令人察觉的微笑。
事实上，现在谈判才将将开始。
他已经基本分辨出面前人形的型号，在交涉方案上，他发现赛莉娅使用的逻辑与最新型号有少许的区别。
作为一个哥特人形，她的规则必然是持续更新的。但是此刻她所表现出来的行为，却仅仅是最基本的交涉形式，也就是说——她没有更新过交涉规则。
对于一个哥特人形来说，没有更新规则只可能是因为核心已经不支持。
她的年纪大概不小了。布兰登猜测。
与人类不同，人形的年龄的增长并不会带来学识与智慧上的优势——人形是不会自主进步的。部件随着时间增长会被逐渐淘汰，上了年纪的人形通常只是古董，各项性能都不可能比新型号优良。
能赢！商人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我发现，您虽然一直在否认维吉尼娅是一个人类，却没有主张过她是一个‘人形’，或者别的什么类似的玩意儿。对，就算说成是‘玩偶’或者‘机械’，甚至别的东西。只要是公馆经营范围内的项目，您都没主张过。”
布兰登忽然从身旁的资料中抽出一张纸：“据我所知，这是公馆的经营范围，包括抄书机和信巢使者，甚至还有战争兵器，覆盖的范围确实很广。所以，您觉得维吉尼娅是其中的哪一种呢？至少不是您这种哥特人形吧。”
“妾身可不是来和您玩文字游戏的。”
“所以呢？她不是人类，到底是什么？精灵？还是恶魔？又或者是传说中的妖鬼？不过，似乎这些都不在这张清单上吧。”布兰登将身体前倾，好让自己能够更好地观察这位少女，指节有节奏地叩击着纸张，等待她的回答。
“那么，如您所愿。她是……”
赛莉娅张了张嘴，说出一个陌生的单词。
“什么？”
“机键圣母。”赛莉娅重复道。
“妈什么？”布兰登对这个陌生的词汇感到少许的困扰，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坚持，“好吧，请您解释一下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妾身以为，这是公馆至关重要的核心技术。姑且不论就算说出后您是否能够理解，光是说出来本身，就足以让妾身的核心产生烧毁的危险。”
“那么我就不强迫了，但是您如何证明这个‘妈什么’的确实是公馆的所属物？”布兰登继续牢牢抓住这条理由不放。
“您这样的追问与规定不符，已经属于商业间谍的范围了。按照规则，妾身甚至可以将您拘留，并且送往公馆。”
“不不不，在下只是好奇罢了。”布兰登重新露出自信的微笑，因为他感到自己已经掌握了关键的一点。
“妾身其实不喜欢这样拐弯抹角的谈判，所以也不明白您为什么要拒绝公馆的合作关系。”赛莉娅的脸上同样露出微笑，长长的睫毛几乎盖住眼睛。
她向布兰登伸出小手：“来吧，让我们来谈谈实际的……”
笑容出现了，就是现在！
“不，赛莉娅小姐，我想一直在拐弯抹角的人是您。”布兰登打断赛莉娅的话，“从一开始您就想在什么都不告知的情况下，让我将维吉尼娅送出，接着，您又在毫无主张的情况下否认她人类的身份，然后还不解释那个词汇的意思。您回避的东西太多，甚至不能用‘拐弯抹角’来形容，您完全是在‘混淆视听’。”
赛莉娅的表情再度恢复成毫无波澜的状态。
她沉默了一下，说：“那么，你以为应该如何？”
“或许我们应该以合作为前提，好好谈谈能够给对方提供的好处。您意下如何？”布兰登抢先一步道，“假如我将维吉尼娅交给你们，你们能在这件事上获得什么好处？然后相应的，我能够根据这好处的等级获得多少报酬？”
人形少女沉默了。
本是她打算提出的主张此刻却落入了对方的手中，这让她的处理陷入短暂的忙碌状态。
好一会儿，她才点点头：“那么妾身就坦白说吧。那个女孩被坏人植入了对人类、对人形都有害的部件，也就是被称为‘机键圣母’的东西。如果放任下去，她周围的男人都会陷入无能的困扰，而对人形而言，更会影响到处理数据的速度，严重的甚至可能会引起运行异常。比如那个一路追踪你们的红色人形。一旦被它追上，不仅是那个女孩，连你们都会有危险。”
赛莉娅一本正经地继续道：“而将她交给吾等，她会得到最好的治疗，并且你们商团也会获得两万苍金币的报酬。当然，这只是报答你们这段时间对她的照顾。”
“两万苍金币，确实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布兰登摸了摸下巴，露出兴致勃勃的神情。
“如何？而且您还将成为公馆的VIP会员，从公馆获得最低的折扣和最好的服务。妾身记得，您一直想要一个哥特人形吧。如果您答应合作，那么这就不再是梦想了哦。”赛莉娅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
“可是我已经有维吉尼娅了。自从救下她之后，我们一直在一起，寸步不离，我可没觉得身体有什么异常。而且她非常聪明，假以时日必定能成为一个很好的妻子。”
“看来交涉结束了呢。”赛莉娅的声音变得如同寒风一般凛冽。
布兰登一瞬间还以为，她会忽然对自己发起攻击。但是最终，人形并没有出手。
虽然布兰登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但看到赛莉娅这么容易就放弃，他依然感到少许的诧异。
他知道，自己已经赢了。
我握住了这把钥匙，通往最终之地的钥匙！
布兰登把双手环抱在胸前，轻轻叩击着胳膊。这时候他看赛莉娅的眼神带着一丝爱怜——就如同观赏小猫。
赛莉娅低着头，刘海遮住了眼睛：“您一定很诧异为什么妾身会那么容易放弃。”
“哦？”布兰登吃了一惊，但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用饶有兴致的口吻问，“我更好奇的是，您为什么会这样想。”
赛莉娅再次抬起头来，直视布兰登的眼睛——那是一双血红的眼睛！
她的头发在微风中轻轻飘荡，开口吐出的，是极其细微的声音，仿佛是刻意让风将话语一起带走：“因为妾身很确定您是在撒谎，并且肯定，您一定会后悔的。”
老亚麻再度发出轰鸣，巨大的身体站直。十尺高的身躯在布兰登身上投下巨大的阴影。
赛莉娅站起来，轻轻一跃，落在老亚麻宽阔的肩膀上，俯视布兰登：“人类，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所保护的东西，究竟会给你带来多大的影响……妾身衷心希望，等你醒悟过来的时候，还没有失去合作的价值。”
话音刚落，老亚麻毫不迟疑地转过身，仿佛再也不想见到这两个人类，大步往来时的方向走去，最终消失在小山丘的那一边。
目送老亚麻离开后，布兰登将红茶饮尽，站起来，长舒一口气。
赛莉娅没有把这些东西带走，到底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呢？不，或许只是懒得带走罢了。
他思考着。
“谢谢了……”布兰登忽然低声对安德鲁斯说。
沉默寡言的车夫没有说话，静静等待指示。
布兰登看了看天色，登上车厢的台阶。
“少爷。”
听到安德鲁斯的声音，布兰登转过头来。
“您的资料。”
“啊，谢谢。”布兰登接过车夫递过来的东西，跳进车厢里。
“赶紧回去吧，不然我们的小公主该担心了。”布兰登关上门，靠在后座上闭起眼睛。
不一会儿，马车慢慢颠簸起来。
太阳依旧悬挂在空中，自南方刮来的风带着灼热的气息。夏季漫长的白天还在持续，大地继续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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